我早上五点半开始跑步，现在夏天了，太阳出来得比我早，广场操出来得也比我早，我还在热身，大爷大妈们已经开始跳《跑马的汉子》了。大家都觉得一天之计在于晨，怎么能够虚度，赖在床上不利于心脑血管健康，还长一身膘。
凡是这么想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，年轻人哪里顾得这个，年华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吗? 手里反正有大把的时光，怎么挥霍都挥霍不完似的。我年轻时也这样，现在不了，我每天跑步，假设自己还活力四射，因为我要揪住青春的尾巴，她小鸟一样就要飞走了，我能揪住一根是一根。
看着满院子的老头老太太，无法避免的，我一边跑一边检讨——不要死不承认，你就是老了，你看看六点之前出来活动的，有五十岁以下的吗?
但是，年轻与否是个相对问题，小区舞蹈团的阿姨们经常在小区里拍集体照，她们穿着小花裙，齐刷刷地伸出大白腿，尽量抛一个并不专业的媚眼，我理解每个女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少女，但是还是看得尴尬癌都要犯了。
“心不老，就永远不会老的啦!”她们叽叽喳喳地说，笑作一团。
我爸在一旁看呆了，他由衷地感叹：不到六十到底是年轻啊!
如是，每次路过广场操人马的时候，叔叔大姨都扭头看我，看我迈着矫健的步伐，奔跑在轻纱般的薄雾中。他们眼睛中闪烁着羡慕的光芒一一多么年轻有朝气的孩子啊，还没到更年期吧? 年轻就是好。
我在想，在年轻人眼里，我棉布口袋一样的奔跑，与我眼中伸出白花花大腿的阿姨们，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。一念及此，不由得升起无力感，揪青春尾巴这件事马上显得如此荒唐无聊，继而产生对生命的感叹和对年轻人的怨恨，赤裸裸的。
其实，你不到一定年龄，理解不了上了年纪的人对漂亮的，朝气的，充满无限可能的年轻人的那种，艳羡、嫉妒、仇恨、爱慕，交织在一起的情绪，好像熊熊烈火，一下子就能把你烧成白雪公主的后妈。
出了小区，往东直跑下去就是一片大海，清晨的大海蓝得发绿，像茫茫的草原。
海边会见到一些年轻些的中年人，挺着大肚腩健步如飞，他们跟我擦肩而过，但我们都恪守着中年人的沉稳无趣，既没有互相打个招呼，也没有交换眼神，连暗暗给对方颜值打个分都没有。
我们是面目可憎的中年人，似乎不配再搭讪和邂逅了，中年人是奇怪的物种，他们心思百转，想得太多，又不肯费力气去面对复杂的关系，生活早就把他们的精力消 磨殆尽。他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，自以为万事稳妥，事事看透，但究其实，不过是对这个世界打不起精神来，只求少些麻烦就好。
人生一路，起先总是兴致勃勃地做加法，到了中年，突然发现，我们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到达了一个繁琐的顶点，生活给你发了满手的牌，都快要抓不住了。
几乎你想发生的所有关系都发生了，你有两重父母，你有腾在半空的事业，你有占据了你大半个世界的孩子，这些关系，缠绕着你，裹挟着你，然后从你身上伸出好多好多小触角，好像珊瑚一样牢牢抓紧海底的岩石，他们是你的重负，也是你的救赎，让你变成一棵植物，深深地埋在土里。
你逃离不开，徒劳地望着远方，心里不停地意淫诗意，但是，就算真给你一个远方，你能逃到哪里? 以人性而言，走到哪里都会原地重启，打了鸡血一样给自己做加法，如此循环，然后又在一个不堪重负的中年时节萌生逃念，躲不过的尘累，轮回。
人性就是要走在一条路上，无限向往着另外一条路，死性不改。
清晨跑步的时候，我还会路过一个小摊子，是夫妻俩开的，卖包子。每天五点准时拉一个三轮车出来，丈夫把煤气炉子点起来，然后和老婆一起包包子，一屉十个小包，一锅差不多可以蒸到四屉，在蓝蓝的大海前面冒白气。
我跑到跟前不自觉地放慢脚步，我觉得这是生疏的世界中的一点温暖，也不知道为什么，远远看到就能生元气。中国人天生就是活在舌尖上，味觉和嗅觉是落草时就镌刻好了的通灵宝玉，碰到了，总是要愣会神。
他们从来不看我，顾不上，埋着头包包子，手上飞快，一个擀皮儿，一个包。旁边放几个小圆凳子，后来生意好了，也添了几张简易桌子，就摆在路灯底下，上面放着笔筒，里面插着一把筷子，好像庙里的卦签，摇一摇，掉出来的就是前世今生。
他们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彼此，不敢直视眼睛，因为会害羞，好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，接着，又低下头去。
一个说：今天能卖上一百屉包子吗? 要加油啊，在八点城管出来之前至少要达到1000块钱的流水。就这样再坚持个三四年吧，回老家给孩子买套学区房，应该够了吧。
另外一个说：这样算下来，到了年底手上怎么也得有二十万的闲钱，如果父母老家儿没有大病大灾，幸苦几年，买个房子不成问题，但是这个活儿到底是辛苦，你腰 也不好，上了年纪就不要做了啦，到时候开个小饭店，雇几个年轻人，少赚一些，总是过得下去的，再咬牙坚持几年，儿女就大了，也就好了。
嗯嗯，是的呢。
两个人心照不宣，对看一眼，笑起来。这笑容好像会传染，迎面跑来一个中年人，我也忍不住也冲他笑了笑，他吓了一跳，飞也似地逃跑了。
